2014年11月12日 星期三

《犴達罕》 一個回不了家的東北獵人



入圍2014年第51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的《犴達罕》,是一部中國的獨立電影。導演顧桃用7年的時間,與中國東北大興安嶺的鄂溫克族一起生活,拍攝「敖魯古雅三部曲」,《犴達罕》為三部曲最終回。

為甚麼這部片子只能在獨立影展放映?

《犴達罕》主角維加,是鄂溫克族「使鹿部落」的獵人、畫家和詩人。鄂溫克族人稱駝鹿為「犴」,「犴」是大興安嶺少見的動物,因為生態破壞難以生存。《犴達罕》講的是獵犴民族迫遷、禁獵的哀愁,是中國敏感的族群議題。

中國是個言論不自由的國家,通過審查的電影看不見真正的中國,只能看見「舌尖上的中國」。其實,這幾年官方以斷電、閉幕等方式,阻止獨立影展的舉辦,也是時常聽聞的情況。因此《犴達罕》某個程度才是真正中國的一個片段。

「面對人,北方民族一點虛偽都沒有。」導演顧桃受訪時這麼說。紀錄片一開始,鄂溫克族人「維加」側臥在床,蓬頭垢面、睡眼惺忪。他對著鏡頭問:「你有沒有在牢裡待過?」原來,不久前維加朝空氣中開了兩槍,被抓進牢裡15天。透過他的自白,和螢幕上的樣態,展現原始部族在現代化中的離散。

接著看到第三屆「使鹿部落文化節」的跳舞表演,主持人這樣介紹:「在黨的民族政策指引下,敖魯古雅族這些年經濟社會事業得到了比較好的發展,人民的生活水平逐步提高。」不知道甚麼舞蹈,跳的是誰,只知道是整齊劃一的文化展演,維加只顧著在一旁醉酒和吵架。看到這裡,電影院的觀眾都笑了。

1960年代,鄂溫克人從大興安嶺被移居到根河市,2003年開始禁止這群狩獵民族打獵。獵民新村與原來的獵場有300公里遠,他們開始過與現代人無異的生活。
「迫遷」之後,鄂溫克人只能做有限的選擇。當然有些人認為所有遷徙的癥狀,都是現代化的過程,但是面對發展受限、傳統生存方式的消失、族群空間的混亂錯置,絕對不僅是某個族群的問題,而是生活在「現代」的我們,需要去承擔理解的問題。


鄂溫克、內蒙、新疆、西藏 族繁不及備載 

影片開始時維加說了一句:「生態移民政策是錯的。」

「鄂溫克」的意思是「住在大山林中的人們」、「下山的人們」或「住在南山坡的人們」,和山林有著密切的聯繫。維加挨著篝火出的一段話,讓我難忘:「我從弓與箭的文化環球,來到原子彈的時代。他們把我拋出去,我們的文化正在消失,語言和制度正在消失。還有四個獵民青年,被帶上法庭。這是對狩獵文化末日的審判,審判吧。喝吧,喝死我得了,剩下的只能適應了。」

這只是民族政策的冰山一角。除了使鹿部落,鄂溫克族所在的「內蒙古自治區」,從晚清以降都無法決定民族獨立的未來,1947年被中國納入版圖後,在文革時遭到殘酷的集體殺戮。新疆呢,國家的民族政策讓漢族大量移入,維吾爾人在當地早就被邊緣化。其實光是地名「新的疆土」就是殖民的擴張,維吾爾人世代生存的土地,卻成為新政權的土地,更不用說中共對各地獨立運動的全面鎮壓。

這幾十年來,國家(黨)用獎勵假期、獎金、特別生育權等方式吸引漢族往各地自治區移民,剝奪不同族群的生存空間,更不用說對少數族裔人權、自由的危害。決定生存地和生存方式,等於決定了這些族群的未來。

想起曾在臉書上,看到部分翻牆的中國網友反問:「國家哪裡對藏人、維吾爾人不好?每個省都看得到講藏語的節目,對藏人有很多恩惠。」因為被蒙蔽,因為如在鐵屋,表露了大中華的霸權心態。這些節目不是給藏人看的,恰恰是給非藏人看的,看國家如何關懷藏民。而本質的問題,是中國政府因為政治目的不斷強調,社會和諧來自所有人都認定自己是「中國人」,試圖混淆國家認同與族群之間的關係。

從山裡來   「家」在大興安嶺

維加坐在載滿馴鹿的貨車上,回到大興安嶺。一路上搖搖晃晃,導演保留那段一點也不優美的鏡頭,因為那條路是回家的路。

大興安嶺是一座八萬多平方公里,超過台灣兩倍的原始森林。維加和老人聊天,用力親老人的臉頰。他們因為沒有文字,通常有飽滿的語言天分,他指手劃腳說著獵熊的經過,節奏自如、畫面如在眼前,那是他的天賦。

原始部族的天分,還在明白如何與自然共存。「鄂溫克人打獵是按自然時刻表,熊談戀愛的時候一律不能打。」維加笑著說。「我和姥姥打獵,我踢了個螞蟻包,姥姥給了我一個嘴巴子,說『這是他家!你沒有家啊?』」鄂溫克人飼養馴鹿,自有狩獵倫理、尊敬天地萬物,但是盜獵者為了奪取野生鹿茸,在森林裡廣設陷阱,族人時常發現受傷或死亡的馴鹿。

獵者視山林為家,但是迫遷和禁獵之後,鄂溫克族剩下甚麼?哪裡可以安身?維加該如何去從?

維加的母親非常焦急,她拜託一位前來採訪的香港記者在報上打廣告,說有一名被困在深山與酒精中的藝術家,希望找到自己的伴侶。一位海南三亞教英文的夏老師把維加帶出大興安嶺。

電影後半的畫面非常寫實,讓人不忍卒睹。維加來到三亞,夏老師為他制訂戒酒計畫,一天喝超過一瓶就不能吃飯。教他英文,雖然他每次一定找藉口開溜。最後夏老師終於無法忍受,把他送去三亞的戒酒中心,同時是精神病救治中心。
紀錄片呈現維加的平凡日常,不被現代社會接受。他當然可以在城市找個穩定的工作定居,但是這樣的日子,卻沒有他想要的生活。擁擠的城市,現代化的生活,果然沒有挽救他。


原始部族都喜歡喝酒?

導演受訪時提到,他驚訝觀眾把焦點放在維加喝酒這件事上,因為他花了好幾年與他們生活,對談的過程中,他碰觸到維加的內心,他理性且不斷自我反省的一面自然流露,不會只注意到他時常在喝酒。

只是片中導演也曾直接對維加提出疑問:「你喜歡喝酒?為甚麼好像原始部族都喜歡喝酒?」

維加確實喝酒成癮,他又哭又笑,又醉又醒。圍著篝火時他說:「不喝酒的時候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但不喝酒的時候我能寫出東西來。」平時他可以知無不言,但是喝了酒他能言無不盡。


維加答道:「現代文明取代了原始文明就一定是好事兒嗎?我看還是應了一句話,『當我們得到多少的時候,其實我們也失去了多少。』八個了,全他媽喝酒喝死的,他們內心痛苦。一個民族失去了自己的文化。就等於失去了一切,失去了一切就等於滅亡。維加沒有選擇的權利,整個鄂溫克人都沒有。他們只能選擇被現代文化侵蝕,或者與狩獵文化一起死去。」經歷過1980年代獵民的黃金時代,禁獵令出現之後,鄂溫克人成了「森林的孤兒」。

這個鄂溫克人總是非常直白,這不是主動的選擇,是被迫的精神放逐。這不是一個酒醉的個案,絕對是沒有選擇,整個民族靈魂的絕望。維加的激情在酒精中漸漸蒸發,他無所盼望、終日頹喪,在時間的長河裡,他被拋在過去之外,帶著現代化的傷痕。

維加語言飽滿卻沒有邏輯,他無路可走卻一路向前。跟著他的話語和他的繪畫,你也進到那片無垠的森林,回不去了。再次轉身,發現現代社會已經無法接受這個森林的孤兒。

紀錄片最後他說:「如果有更文明世界的員警向我開槍,那就——開槍吧。」這絕對是一個正在消失的族群故事,消失在中國政府「統一中華」族群政策的獨裁殘酷裡,消失在這一個「現代」。